法拉盛圖書館館長邱辛曄
那天,我接到了貨單,開了瘦小的舊車,從紐約開到紐澤西貝容一個碼頭裡。遞上單子,小姐說,過時了,先付寄存費一百元。我兜裡沒幾個錢,還好帶著銀行卡,便去取了錢付了寄存費。回來,碼頭工人指著一個正正方方的大箱子,說,拿去吧。老天,少說兩百公斤,怎麼拿?答曰:用鏟車頂到卸貨的平台,你再裝車。我開的是一部載人小車,體積這樣大的箱子,既不能放到車內,也無法擱在車頂。 怎麼辦呢?工人出主意,將箱子打開,把書散裝到車裡。好主意。還沒有致謝呢,工人說,開箱費五十元。箱子是我做鉗工的姐夫釘的,厚厚的木板,堅固極了。我即使有工具,也束手無策。只好再付費。工人拿了錢,將鏟車對著箱子撞了幾下,破了。書散了一地。工人們圍了過來,好奇地看看究竟是什麼寶貝?我一邊收拾幾近狼藉的書,看到久別的朋友一樣,感覺要哭了;一邊還要應付工人們的問話,口不應心。 終於,將所有的書塞到了車子的每個角落。偏偏車門沒關嚴,邊上一部大卡車稍微一偏,把車門拉扯下大半。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,叫來警察處理,又是一番折騰。最後,用碼頭的鐵絲綁著車門,一路上小心翼翼,車輪滾滾,尾燈閃閃,兩眼望著前路,心中想著擠在車裡的書,無比酸楚。我的書啊,飄洋過海,你來幹嘛。我這個破書生還用得著你嗎? 因居室逼仄,搬家幾次,朋友來挑選了一些,其他的也漸漸散了。2010年元旦聚餐,在朋友的書架上看到的那本舊書,愈加泛黃了。我認得,是「懸疑與寧靜–皮浪主義文集」,上海三聯書店1988年出版,我做的責任編輯。當年暑熱中伏在掀了被褥的床板上,一邊讀翻譯稿,一邊逐句核對原文的情景,彷彿就在眼前,乃生出無限感慨。這本書是古希臘懷疑主義代表作「皮浪主義概述」現代英文版的摘譯本,書中的批判邏輯學對後世西方哲學的思考方式,具有啟發作用。雖然由塞‧恩披里可重新編輯過,思路清晰,文字算是通俗的,但畢竟是專業著作,我英文程度不夠,責任編輯的責任有點扛不住。等到書編完,我大呼勞神。一晃間,又數年過去了,又見舊書,如見故友,「一夜三摩娑,劇於十五女」。 朋友見了我的傻態,連忙表示,從前贈送的舊書,盡可收回,完璧歸趙。我雖然不好意思,卻還是承了友人的盛情,將過繼的孩子領了回來,不是為了重新閱讀,而是為了一個書生之書的生命的紀念。 除了「皮浪」,還有「現代文明與人的困境–馬爾庫塞文集」、「英雄與英雄崇拜」兩本「入選」,原因是隨手翻閱之下,發現其中有不少我當年閱讀的批註。還有一本則是薄薄的明人張瀚撰寫的「松窗夢語」,作為我喜愛的筆記的代表吧!又看見復旦大學顧曉鳴教授主編的「猶太文化叢書」,包括由我編輯在內者如「聖經文學概論」、「猶太人和錢」等,令我想起和顧先生共同工作並承他提攜的往事。
罷了,還是留在朋友的書架上吧,過去的記憶,難道都可以撿拾回來,而撿回了又如何呢?書生不再,書的生命作為往者,停留在歷史的軌跡上,比之逸出,或許合適而溫暖。 |